我期待生命是陽光下的迪士尼 

——臺灣超人氣作家侯文詠專訪

 侯文詠 河西採訪整理 2006.3 遊吟時代http://www.youyin.com/yy2699-50-105.html


    做完採訪,下筆之前忽然有些猶豫,該怎樣來定位這位臺灣文壇的周傑倫呢?一位醫學、文學兩手都硬的兩面派?一位和頭髮像在油鍋裏浸過的蔡康永一樣善於幽默耍寶的樂天派?還是一位讓整個臺灣醫學界都為之震驚的仗義執言者?有時候覺得他真是一條文壇變色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很難三言兩語 將他歸為一類。


    他比一般鐵石心腸的醫生要多一分敏感,當一個個晚期癌症患者成了擦去的名字,他會忽然傷感起來,無助地掉入了人生赤裸裸的真實中,內心隨著哭聲一陣一陣地抽搐他比一般風花雪月的作家又多了一分理性,所以才能用手術刀般的細緻與精准,將醫院內的三國演義剖析得觸目驚心。忽而從他的口中 流出一團暖流,忽而又是雪花般的冷峻,忽而又心血來潮要去健身為肌肉男,但就是這樣一個多變的男子在臺灣的書業中上演著新一輪暢銷奇跡。


    侯文詠是雙子座的,這個星座的男士會有很多面,不知道他親密加三級的死黨蔡康永是不是也是雙子座的,因為在侯文詠看來,表面上嘻嘻哈哈口無遮 攔的蔡康永其實很有內涵,很有品味。這兩位雙面嬌男或許正是因為性格上的契合才會一拍即合,2000年,表面斯文內心狂野的侯文詠和表面惡搞內心 溫柔的蔡康永合作出版《歡樂三國志》(20集),成就了臺灣水煮文學史上的一朵奇葩,結果大賣。


    和蔡康永人前顯勝的做派不同,侯文詠還是喜歡垂簾聽政,這當然並不表示他對自己的形象沒有信心,他對親愛的老婆就信誓旦旦地說:難道你 沒看到我的英俊瀟灑嗎?當然,這是閨中戲言,不可當真。雖然侯文詠的著作橫掃誠品、金石堂和博客來的圖書銷量排行榜,在臺灣文壇早已奠定了超人氣的天王 級位置,但他似乎還無意像蔡康永那樣抛頭露面,他說他只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願意為寫作放棄名利、征服、勝利種種欲望的人。他對我說:功成名就不是 我人生的目地。如果功成名就可以幫助我繼續寫出更多好的作品,讓更多人受到感動,改變,功成名就對我就是一件好事。如果功成名就不是這樣,我其實也就失去 功成名就的一切了。


    不過一部由言承旭出演的電視劇《白色巨塔》原著涉嫌抄襲日本同名小說的負面新聞一下子又將他拋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在回答這個提問時,侯文詠先生並 沒有我想像中的猶豫和回避,反而相當坦率,他說:我在1997年寫作這本書之前,從來沒有讀過日本的《白色巨塔》(臺灣沒有中文版,我沒有閱讀日文的能 力,根本沒有機會讀到。)2004年改編自四十多年前同名原著的NHK日劇開始在臺灣風行,我才第一次在網路上看到這樣的傳言。那時候距離我1999年在 臺灣出版《白色巨塔》已經過了五年了。我覺得很驚訝,也覺得很挫折,彷佛好好走在路上,忽然有部車從後頭追撞了過來,又用很快的速度往前開去。畢竟《白色巨塔》的故事是我青春年代珍貴的經歷與記憶(這些真實經歷或者是節情改編的來源我甚至很容易就可以提出根據),也是放棄了醫師、教授的職位,並且必需面對 臺灣醫療體制沉重的壓力去寫出來的東西。我一直期許自己做一個誠懇的創作者,在我一、二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自己的名字會被和抄襲這個說 法擺在一起。


    回答我的每一個提問,侯文詠先生都顯得非常認真,確如陳湘韻所說的,這絕不是個以逸待勞的人,而是個凡事都卯起來做的天才

河西:存在著兩個侯文詠嗎?一個風趣幽默,寫著《歡樂三國志》、《頑皮故事集》、《淘氣故事集》……似乎肚子裏總有說不完的段子;另一個則冷靜到了極至,關注的是聖潔的白色醫袍下的陰霾和暗流,您認為自己是一個雙重性格的人嗎?當時又是怎麼忽然想到要轉變戲路的呢?

侯文詠:我期待生命是陽光下的迪士尼,人人都是樂園裏的小孩。歡笑、善良、愛與關懷……這些美好的事總是讓我貪戀得不可自拔。可惜我們必須生存下來的世界 並不如此。我的寫作於是就這麼不由自主地在這中間擺蕩,像是一場乒乓球球賽,在貪戀的世界和必須生存下來的世界裏來來去去,得分、失誤。或許我自己也很想 弄清楚到底侯文詠是怎麼回事吧?因為如此,我繼續寫作。

河西:從常規的寫作規律來看,《白色巨塔》中的男主人公蘇怡華應該最有可能打上了作者本人的深深烙印。您認為您是個像蘇怡華那樣富有正義感的人嗎?現實生活中的您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侯文詠:我並不如我寫的故事裏面的人物那麼有型。如果說寫作像是那樣跳來跳去不可的乒乓球賽,那麼現實生活中的我就比較像是很難在結束之前說出來的乒乓球落點。蘇怡華當然有我的烙印(而且多半是弱點的部分)。不只蘇怡華,還有關欣,還有邱慶成(他們的優點、缺點,甚至更多的盲點),也都是我自己內在的一部分。


 

河西:我知道這是您從事醫療十幾年之後,也是在您放棄了醫師的工作之後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一本您意圖與醜惡的醫學界決裂的宣言式作品嗎?臺灣醫學界的情況真的如您小說中寫的那樣嚴重嗎?


侯文詠:我並不想和醫界決裂。能當醫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並不是所有的工作,都能夠在別人最需要的時刻可以幫助別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助醫界,找回 最初救人的初衷。讓每個醫師都回到那個最有尊嚴的地方開始,拯救別人的生命,同時也完成自己的。臺灣醫學界並不全像我小說寫的那樣。有更多有愛心的故事, 沒有被我寫出來。但也有更糟糕的。


 

河西:但在這十幾年中,您是否一直在試圖在生活和理想之間妥協?我想知道這對您來說是否也是一種煎熬?


侯文詠:是一種煎熬,一種分內的煎熬。我只能用我的能力、意志力或許再加上更多的幸運,儘量減少妥協的部分。


河西:我讀《白色巨塔》的時候暗暗的有些傷心,白衣天使的宮殿卻同樣是一個角逐權力的鬥獸場。您認為這是否只是良知的墮落,如果沒有某種文化傳統,或者某種體制在支撐,它們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瘋狂?您是否研究過西方醫療系統的情況?


侯文詠:人是那座巨塔文化裏面的一部分,而且只是一部分,無所脫逃。這是我的白色巨塔的主題。這個部分已經很可悲了,更可悲的是成為巨塔一部分的人並不了 解,反而以為那個冷冰冰的巨塔正是他個人的意志,並且得意自滿,忘記了自己最初來到這座塔的目的。理性與冷靜賦予了西方醫學全然不同的力量,同時也造就了 當代醫學所有的問題,這是西方醫療的文化,也和西方近代的整個理性文明息息相關。我在研究所的確開了一整個學期的課,就講這件事情。


河西:選擇這樣的一個時機棄醫從文,是否也因為您在文壇已經小有名氣,完全可以靠寫稿來維生?寫《白色巨塔》花了多長時間?當時生活上是否有困難?


侯文詠:想寫白色巨塔想了四年,後來辭去醫師的工作,花了十四月寫完。當時我已經寫了十年的書,在臺灣的確小有名氣,可是完全不敢奢望可以靠寫稿來維生。 我的生活並沒有困難,我親愛的牙醫老婆充分支持我,她說:如果書賣不出去,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養你。我心想:我拚了死命也要努力,絕對不能讓這個女人養 我。


河西:您一直強調,生活才是寫作的唯一源泉。可是您現在辭去工作之後,您是否會擔心若干年後您的寫作資源枯竭。我很想知道您現在的生活狀態?是閉門造車,還是廣交天下朋友?聽說您還在為廣播電臺做節目?


侯文詠:廣播的確作了五年多,廣交天下朋友,不過為了專心寫書,已經停止了。我覺得寫作和旅行很像。有些人可以一個禮拜走十二個國家,拍無數照片,見廣識 多的程度讓人自歎弗如,我沒有那個辦法。我的旅行和寫作不一定要很多地方、資源,但需要找到一種態度和深度,那樣比較能給我帶來樂趣。我的確相信寫作和生 活是連結在一起的。我就像平常人那樣的生活著,工作、交朋友、養孩子……相較于擔心寫作資源枯竭,我似乎更應該更擔心每天醒來我對這個世界是不是仍然好 奇、想望,對於別人的苦痛、快樂是不是仍然感受、在乎……


河西:可是在您的簡介上,既寫著:專職寫作,又寫著兼任臺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萬芳醫院、台大醫院麻醉科主治醫生,這似乎又比較矛盾?


侯文詠:的確是專職寫作啊。因為其他兼任工作領的車馬費差不多就夠付計程車費,實在不好意思說是一個。我在醫界拿到博士,用了很多醫界的資源,也學 很多專業知識,總覺得不回學校、醫院把這些知識交給學生好像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教書時,跟那麼多現在、未來的醫事人員講醫學人文、倫理的事情,將來如 果他們能多幫助別人一點點,是我再愛不過的事情了。


河西:《白色巨塔》正在由《流星花園》的導演蔡岳勳、主演言承旭拍成電視劇,很奇怪的,這並不是一本偶像圖書,卻由這樣的一個組合來合作拍攝,您覺得這部電視劇能否續寫《流星花園》的傳奇?這個組合是否是您心目中最佳的陣容?


侯文詠:應該說是在理想與現實的種種折沖之下,能達到最好的陣容了。從一開始,我和蔡岳勳導演就把《白色巨塔》定位成在寫實氛圍與基調之下的一部商業連續 戲(蔡導說是趨勢劇,我聽起來覺得怪怪的,總覺得不夠傳神),它靠近藝術、非偶像的概念應該是很清楚的。我相信對言承旭而言也是他試圖跳脫偶像的一種 嘗試。蔡岳勳導演用了一種極大的熱情和意志力,在做一件臺灣目前的環境和條件應該是不允許的事情。演員們和我都被他的熱情感動。我們都希望這部戲能超越 《流星花園》的傳奇。


河西:我是一口氣讀完《白色巨塔》的,在文本意義上,我覺得《白色巨塔》有一種獨特的、偵探小說式的緊張感,而就我對臺灣電視劇的粗略的瞭解,不論是《天 國的嫁衣》這樣的偶像劇,還是早期的肥皂劇,都以令人無法容忍的拖遝見長,您在改編電視劇的時候是否也會刻意地注重劇集之間的張力?


侯文詠:會。但再怎麼用力還是覺得時間永遠那麼短促,要加強的地方那麼多。理想在這裏,現實在那裏,中間無止無境的距離是滴滴答答的時間、是帳單、是演員的檔期、是閞會、是疲倦、是陽光不出現的壞天氣………


以下是囬應抄襲、談康永和《危險心靈》


河西:關於外界對於您這本書可能抄襲日本同名日劇的傳言,您自己怎麼看?


侯文詠:我在1997年寫作這本書之前,從來沒有讀過日本的《白色巨塔》(臺灣沒有中文版,我沒有閱讀日文的能力,根本沒有機會讀到。)2004年改編自 四十多年前同名原著的NHK日劇開始在臺灣風行,我才第一次在網路上看到這樣的傳言。那時候距離我1999年在臺灣出版『白色巨塔已經過了五年了。我覺 得很驚訝,也覺得很挫折,彷佛好好走在路上,忽然有部車從後頭追撞了過來,又用很快的速度往前開去。畢竟《白色巨塔》的故事是我青春年代珍貴的經歷與記憶 (這些真實經歷或者是節情改編的來源我甚至很容易就可以提出根據),也是放棄了醫師、教授的職位,並且必需面對臺灣醫療體制沉重的壓力去寫出來的東西。我 一直期許自己做一個誠懇的創作者,在我一、二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從沒想過,有一天我自己的名字會被和抄襲這個說法擺在一起。不過命運的意志遠大於個人,我 自己的作品也遠比我個人的處境代表的事情更多,這件事最終恐怕只能靠讀者閱讀我的小說,讓作品本身去說明了。我的《白色巨塔》和日本的《白色巨塔》雖然對 象都是東方文化傳統下的醫院,可是實在是不同的作品:情節不同,歷史背景不同(我故事裏面最主要的事件和情節:包括內植式靜脈輸液導管併發症,子宮內視鏡 的醫療糾紛,多重器官移植講的是發生在臺灣90年代左右的醫療體制和空間,這些新式的手術和醫療方式甚至是在山崎女士的作品和時代裏沒有的科技),主旨 也不一樣(這裏沒有空間討論了)。這些不同,可能因為兩本書都在臺灣發行了一陣子,很容易被同時閱讀檢驗,加上大家對我的長期寫作人格的認知,因此,在台 灣的輿論其實是很清楚明白的。不過在大陸我是個新朋友,可能還需要多一點時間才能讓大家認識我吧。


我大概沒辦法再多說什麼了。我喜歡山崎豐子女士的作品,她的《白色巨塔》帶著一種令人動容的光和能量。我無意,也不想借別人的光,只希望自己也能發出一點點的溫暖,哪怕只是螢火蟲那般微弱的光芒。


河西:我和張曼娟的感覺差不多,讀《危險心靈》的時候很有些感動。用一種銳利的手術刀般的精准手法,您將青春期的危險校園一幕幕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這讓 我想起楊德昌的名片《軲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您覺得是臺灣的校園不夠進步,還是臺灣的年輕人越來越希望從一種傳統的教育方式中走出來?


侯文詠:臺灣當代的教育一直很努力。可是或許因為太努力了,我們教導了孩子太多的生存的競爭與技能,反而失去了人與人的真誠的交流,也失去了人格、價值的 培養,我們很少教導孩子思考生命的方向,帶引他們想想何者是生命的核心價值。何者是珍貴的?何者不是?那些我們急於教導孩子的事情,很少給我們帶來真正的 幸福。更多人生的快樂,反而來自我們壓抑孩子的那些。生命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到底要教孩子什麼?或許我們都應該好好想一想。


河西:您小時候有一個夢想,就是要成為天才作家,如今,您已經成了臺灣當前最紅的男作家,您現在是否有一種功成名就的滿足感,還是這麼快就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也會有些若有所失?


侯文詠:功成名就不是我人生的目地。如果功成名就可以幫助我繼續寫出更多好的作品,讓更多人受到感動,改變,功成名就對我就是一件好事。如果功成名就不是這樣,我其實也就失去功成名就的一切了。


河西:還有一個小問題,就是大陸讀者和觀眾,對您和蔡康永先生合作的事也非常感興趣。能否也談談怎麼會和他一起成立網路公司,灌制《歡樂三國志》評書,從事有聲出版的?


侯文詠:我和康永是很好的朋友。最初會開始做歡樂三國志的評書實在是因為不服氣。覺得日本可以把中國的三國志改成電玩,風靡那麼多年輕人,美國的《星際大 戰》、《法櫃奇兵》概念其實也來自古典作品。中國有更豐富的珍貴遺產,為什麼我們不能用一種現代感、生動、好玩的方式,把這些古典的智慧,更深入地介紹給 年輕人?我們兩個人有志一同,就這樣做了三年,找資料、寫劇本、反復進錄音室,灌制了四十個小時,以演義為主,史實為輔的現代版歡樂三國志。做了歡樂三國 志我們兩個人都很有成就感。開始想,網路上為什麼只賣實體商品,我們有沒有辦法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以及網路來推動一種文化藝術很容易取得的生活。我們設計了 一些機制,讓文章、作品、演講、課程、甚至是表演……都可以借著網路像自來水那麼方便地送到每個人生活周遭。2001左右間我們做了兩年的網路公司,可 惜,相較於《歡樂三國志》,這次的理想並沒有實現。我們很珍惜這個不成功的經驗,2001年有點太早了,時代和科技都要我們再等一等。


河西:您覺得蔡康永在私下裏、在工作上也是一個很幽默很會搞笑的人嗎? 


侯文詠:蔡康永私下並不搞笑,他是一個老靈魂。可能家族來自上海吧,他繼承了老上海好客、體貼、愛面子的作風。他有內涵,有品味,愛發問,愛美、更愛玩。EQ極高,但厭惡無聊,逃避官僚。儘管耐煩,耐人際周旋,但不耐熱、更不耐勞。


河西:《危險心靈》是否也是一部自傳性質的作品?您在校園裏除了是個文學青年,愛好寫作之外,是否也有過一段青澀、反叛的時期? 


侯文詠:危險心靈出版之後,很多讀者跟我反映,危險心靈好像在寫他們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也有不少人問我是不是我自己的故事?事實上《危險心靈》是我搜集資 料,訪談不少中學生,根據許多人的真實故事加以改編的。我試圖讓《危險心靈》的故事產生共相,變成大家的《危險心靈》,而不只是主角謝政傑,或者是我 個人的危險心靈。從外表看起來,我並不特別叛逆。甚至有人說我是一個又犀利又溫和的人(雖然我也不是真正明白什麼叫做又犀利又溫和)。胡適先生曾自嘲是 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我自覺做不到巨人,不過侏儒的成份倒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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